在高爾夫球場上,爸爸每以奮臂勁揮,挑戰極限;而媽媽則寧可穩直漸進,步步為營。媽的桿數較多,爸終究得耐心地等;而對於爸的偶爾出界,媽也總是好整以暇地等著他重回球道。球場如人生,不一樣的球風,反映了他們不一樣的個性,但卻不妨他倆之間,始終亦步亦趨的互動,不離不棄的信念。

  相偕走過球場,也走過半世紀的姻緣路。

  一如絕大多數與他們年齡相若的夫妻一樣,在物質普遍缺乏的四十年代,媽的記憶中,小家庭的建立,夫妻之間,儘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溫馨點滴。尤其是第一個孩子「憲文」出生的時候,在一無幫手的情況下,爸每在下班後,總攬家事,待得人聲已歇,他才又端著一盆子的衣物、尿布,到樓下院子的水龍頭邊去洗。就著床舖旁的一角吃飯時,體恤坐月子的妻子,爸總是專撿麻油雞酒中的雞脖子、腳爪佐飯。在二舅結婚的時候,媽曾好強地領光存款簿中的最後一塊錢,買了一床毯子當賀禮。「寧可省自己,也不想在人情酬酢上失禮。」媽是這樣說的。但是我想由於大阿姨嫁的是醫生,媽一心想維護的該是爸爸這個「二女婿」的面子吧?婚後三年,爸第一次赴美留學,為稚齡的兒子寄回一包巧克力。媽帶著憲文到郵局去領。面對需要繳付的那一筆相當於好幾天菜錢的稅金,媽在稍經躊躇後決定放棄領取。但是,媽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離去之前,那位郵局的管事先生,很體貼地從封袋一角的隙縫中,抽出一塊糖來遞給二歲多的憲文。顯然地,這一份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讓媽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或許當年,不該因為捨不得那幾塊錢而不領那包糖的……」時隔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媽在提起這段往事時,兀自如此地感喟著。

  繼憲文之後,安娜、安妮在三年之內也相繼出生。五口之家,使原先向外公借住的十多坪住處,備感侷促。爸媽最渴望的是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民國五十一年,歷經婚後整整十三年的攢積,這個願望終於獲得實現。那是位於松江路的一幢港式二層洋房的底樓。「房價是玖萬伍仟,簡單的隔間陳設再花伍仟。當時我們家的積蓄只有玖萬元,我變賣了婚前攢下來的金飾,剛好湊了十萬塊。」我一點也不訝異於媽把這一切記得如此清楚。我更可以想像她當時是如何地滿足與欣喜。「房子連同前院共二十六坪。隔了三個房間,客廳兼作你爸的書房,最高興的是終於有了一間小小的浴室。憲文的堂哥憲明因為讀書,也搬來住在一起。空間充份利用,倒也覺得很熱絡、很溫暖。其實房子真的不需要太大…」媽的神情因陷入回憶而略顯亢奮。在她的描述下,我還知道當時的後院養了一頭名喚「波莉」的狗,而前院近門的圍牆,垂掛著一簇簇珊瑚藤所開的桃紅色的花,益發襯得葉子是一片綠意盎然……。

  松江路的居家歲月,顯然是這個家庭最旺盛的成長期。三個孩子開始進入他們人生的青少年階段,加上寄居的堂哥,媽的忙碌是可以想見的。「有一段時期,我一天要做五頓飯。」媽指的是家中的成員,每每有作息、上下學到家時間的差異。遷進去的第二年,家裡裝了第一支電話,「這在家裡可也算是一件大事喔!」媽在回憶時如此地強調著。「為什麼當初買的是樓下?」我隨口不經意地問。「原先住重慶北路是位於三樓的房子,夏天時水壓不夠,提水都提怕了,當時心中就想,真有機會買房子,一定要選樓下的,那知道搬進松江路的第二年,就遇上了葛樂禮颱風來襲,足足淹了半層樓高……」,說到這裡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從重慶北路到松江路,從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從早年的拮据到日後的小康,聽爸媽細數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不啻就是他們為孩子們,從瓦礫堆中搭建起天堂的過程。天堂在那裡?天堂就在過年時,孩子們穿上媽親手裁製的新衣,彼此對看的笑容裡。天堂就在媽每天挖空心思調配的便當裡。天堂就在媽牽著孩子的手,答應練完琴後,在回家的路上請他吃一碗紅豆湯的期盼裡。天堂就在每逢爸爸帶著全家上「新陶芳」吃鹽焗雞的難忘滋味裡……長大後的憲文確實是每每這樣回憶地說著的。

  松江路的家住了將近八年,其中有二年,媽陪著孩子們鵠候二度赴美修讀博士學位的爸,再有一年是媽赴美與爸相聚而懸念著臺北的家。就在行將遷離的那一年,一場突發的事故,一度使全家以為:天堂已遠遠地離去……。

  一九六八年秋,爸自美歸來,圍牆上的珊瑚藤依舊開得燦爛。復職於農復會,他以更積極、更前瞻的建言、擘劃,盡獻所學,頗引起那時正亟欲推動農業政策改革的當局所注意。一九六九年,爸正準備率團赴泰國參加一項國際會議,令人納悶的是他的護照卻遲遲未見核發下來……。

  一切來得突然。媽永遠忘不了那個六月的清晨。天剛矇矇亮,一陣刺耳的門鈴聲,穿著睡衣前去應門的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五個穿著制服的憲兵,而不遠處的巷口,正停放著一輛軍用吉普車。……

  「你爸當時還算很鎮定,他很快地換好衣服,從櫃子中取出康大回來後,剩下來的美金支票,簽好名字,交代拿給憲文處理。然後就轉身出房去……」媽很努力地試著把一切經過說得完整。

  來客「請」走了爸。當媽從先前的驚惶、錯愕中回過神來時,她感覺整個人被恐懼、無助緊緊地攫住。「他會不會從此再也回不來了?」甚至於「連人被帶到那裡去都不知道」。當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在全家人意外的驚喜中爸被送了回來。歷經近乎十七個小時的焚心煎熬,「那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長的一天。」媽悠悠地這麼說。

  約談一連持續了數天,「大概因為我當時已稍有名氣,他們的態度一直相當客氣。」爸這樣地補充著。最後的一次談話結束,臨去之際,那位操閩南一帶口音的警總人員,留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像你這種人也只有蔣經國敢用你」。

  隔年三月,國民黨召開四中全會在即。由於有關農業政策的諸多改革方案,如廢止以肥料換穀的可行性等,是該次會議的重要提案之一。並非黨員的爸,在會前受到時任行政院副院長暨國民黨中常委的經國先生與會的邀請。爸遂邀集了其他五位農經學界人士,共同出席,就當時的農村狀況與農業所面臨的困境,向出席的代表提出說明與報告。一九七二年六月,經國先生受命組閣,延攬爸為不管部的政務委員。

  事隔整整三十年後的今天,爸媽談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心中兀自存留著長久以來的疑問:是誰授意、主導了當年的約談行動?目的是什麼?物換星移,人事已非,答案或許永遠沒有人知道,但我只知道:歷經的那場驚嚇,成為媽久久揮之不去的夢魘。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習慣在睡覺時,將耳朵緊緊地貼在枕上,入夜時分,任何駛過巷道的車聲,都會使她整顆心揪緊。她屏息傾聽,直到確定車子只是尋常路過,並從巷子的另一頭消失。此外,「吉普車很重,它輾過路面時,地面會有震動傳開來……」她是這麼說的,一臉的認真。

  關於我們家的故事,說到這裡該告一個段落。在爸媽即將度過金婚之慶的前夕,這篇專為他們寫的短文,縷記的是爸爸在轉入政界前,他和媽之間,前廿五年婚姻生活的梗概。「要成為神仙眷屬,得先做得柴米夫妻。」我所企圖表達的是:當盡褪眼前一切乍似令人豔羨的繁華金粉之後,回首來時路,爸媽攜手建立家庭的過程中,經歷的也是與同世代人無異的憂喜悲歡。在簡單的施與受之間,患難相依;在磨人的現實與理想之間,憂戚與共。他們以安份知足、勤儉節制、愛物惜福、甘於奉獻,為子女們樹立典範。即便自身並不寬裕,他們也絕對不肯鄙吝待人;再多的困難挫折,他們也始終不曾失去對生命的誠意,對所服膺價值的堅持。

  回首來時路,如果他們有過歡笑、有過淚水、有過期盼、有過失望,這其中有些固僅屬於他們個人或家庭,但有些則是同時也屬於他們身處的大時代。我總覺得這其中有極珍貴的普遍性,足以具體地反映出一種時代的精神與風貌。如果說爸媽前二十五年的婚姻歲月,只是消極地緊貼著這塊土地的命運、變化而同悲同喜,那麼,後面的二十五年,隨著人生際遇的轉折,整個社會大環境的急遽變遷,久經蟄伏的爸,牢牢掌握命運之神給予的機會,奮力前進,一躍乘上潮流的浪頭,成為時勢的主導者、開創者。當然,媽所扮演的永遠是最忠誠的支持者、追隨者的角色。我永遠記得,十七年前,在我們家遭到最深沈的創痛時,爸所說的「當不幸發生的時候,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它的傷害縮減到最小。」藉著信仰的力量,爸將一切發生於生命中的困阨,歸諸於「神的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完全弭平「憲文提早離席」的缺憾,直將其還諸天地,但至少他確實在他的有生之年內,終結了這塊土地上所有為人母、為人妻者,身遭「白色恐怖」的驚嚇。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五十年的歲月,俱已化成如煙的往事。以其真誠地活過、愛過,此時爸媽的心情,有的應是欲說還休的雲淡風輕;有的應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般的朗朗無憾。祝福他倆,在往後的人生歲月、球場之路,永遠一路相伴,始終相隨。(本文轉載自《華枝春滿》一書,作者張月雲女士係李登輝先生長媳,文中所述,深具歷史意義,特予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