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台灣經驗」的真正意義



展望二十年後的大陸

  目前,中國大陸內部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激烈變化。過去二十年來,快速的經濟成長,與部分對外開放政策的實施,使「文化大革命﹂的陰影逐漸褪去。

  因此,大陸同胞的物質生活有了相當程度的改善,備受壓抑的精神生活也獲得舒緩,令人慶幸。就這一點而言,我也要給予高度的肯定。

  但是,就如同觀察瞬息萬變的國際情勢一樣,我們對中國大陸的了解,不能只看單一事件、公開的統計資料,或一般觀光客到大陸旅遊的表面印象,而必須深入掌握大陸總體的情勢。

  大陸同胞是我們的手足。中國大陸能夠富裕而且和平,絕對值得欣喜。但是,我們不能以過度樂觀的心情,作出一廂情願的期待;也不能以極端悲觀的想法,作出錯誤的判斷。我們所必須做的,是以客觀的事實為基礎,冷靜比較中國大陸和台灣發展的差異。

  目前,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已經走到了是否產生結構性變化的轉捩點。這幾年來,大陸的變化雖然很激烈,但若仔細觀察,卻還未出現結構性的根本變化。

  大陸在經濟上的生產力是提昇了,然而在政治上,中國共產黨一黨獨裁的體制仍然沒有改變。權力依然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威權式的獨裁統治也絲毫未改。而中國共產黨也無意徹底改變其政治體質。

  唯一改變的,是放棄了極端的政治掛帥主義,也就是說,不再為了維持政治的獨裁體制,而犧牲一切的物質富裕。結果,只不過稍許恢復了大陸同胞本來就具有的潛在經濟力而已。

  所謂的政治向左,經濟向右,或是政治上講共產主義,經濟上講市埸經濟的制度,基本上存在著重大矛盾。物質生活的稍加改善,固然會讓人民感到一時的滿足,但繼之而來的種種混亂,也會益加嚴重,除非從根本上解決此一矛盾,否則將無法控制。

  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大陸經過這二十年的「量變」,現在正走向「質變」的關卡。美國等西方國家預測,中國大陸要走出這個重大的矛盾,可能要再花二十年的時間。可是,真的有此可能嗎?如果真有此可能,又需要怎樣的條件呢?

中國大陸面臨轉變的諸多難題

  從海峽的此岸來看,中國大陸要產生質變似乎極為困難。美國估計要花二十年,但若目前的情況不變,可能需要更長的時日才能達成。況且,縱然有了轉變,也不代表一切都能順利開展,只要看這十多年來俄羅斯的例子,就不難明白。

  今後的中國大陸,要完成結構性的轉變,究竟會面臨哪些難題?

  第一、目前中國大陸存在著高度的不確定性,如果不能加以消除,則不可能完成根本的變革。例如,有因為制度矛盾而產生的不確定性、有因為民主化遲遲未開展而導致的不確定性、有不由法治而由人治所產生的不確定性等。

  這些不確定性,包括中共當局決策方向的不確定性,以及超出中共當局能力之外而發生變化的可能性。美國為防止此種超出中共當局能力範圍外的混亂發生,一再透過外交的途徑與經濟的援助,來提高大陸內外環境的安定性。美國的努力雖不至於徒勞無功,但效果也絕對有限。

  第二、當前中共所面臨的結構性變化,就規模而論,是史所未見。更重要的是中國大陸幅員廣大,人口眾多,文化和社會極具多樣性,使問題益加複雜。

  單就規模的宏大來看,中國大陸的結構性變化無疑需要長期的改革,部分西方國家認為中共當局能夠在短期內妥善處理的看法,顯然不切實際。但是,由於外在環境的迅速變遷,改革的時間可以說極具緊迫性,一刻也不能遲疑。

  第三、中共對外關係的問題。中共當局如果真正為大陸同胞的福祉著想,就應該避免國際摩擦,特別是應降低與台灣之間的緊張關係,否則好不容易才起步的經濟發展將難以為繼。因此,中共當局對兩岸關係的處理,應更加審慎。

戒急用忍,改善關係

  對中國大陸的現況有此認識之後,就不難確定我們今後的政策方向。我們要了解的是,與台灣相比,大陸幅員廣大,但社會封閉,政治專制。雖然民生逐漸富裕,但要普及所有人民,由於工程浩大,非短期可以達到。中共當局也經常以霸權主義的鬥爭心態,對我們多方威嚇。

  反觀台灣,面積雖然不大,但經濟普遍繁榮,社會逐漸開放,政治日趨民主。而我們以和平與合作為導向的外交政策,也贏得許多國家的肯定,不但提高了台灣的國際地位,也讓我們以更積極的態度面對未來。

  將來,如果中共對台灣的敵意降低,同時大陸發展的不確定性也逐漸減少,我們的政策可能會有很大的改變。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有必要堅持「戒急用忍」的政策。

  最近幾年,其他國家對中共的政策也同樣把這個「不確定性」的因素納入考量。我們和大陸一水相隔,交流頻繁,更不能對這種深層的變化,視而不見。

  事實上,台灣早已放棄「漢賊不兩立」的思考模式,而改以「雙贏」的態度,希望積極改善兩岸關係,促進兩岸合作,同時也提出了許多具體的方案,例如,「領導人會面」、「國際合作」、「境外航運中心」、「文化交流」、「農業合作」、「國有企業改革」等。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善意的提案,幾乎都沒有辦法實現。因為中共當局還是用舊的「鬥爭」、「吃掉」的心態,面對新的兩岸關係,一定要把我們納入他們所謂的「一個中國」模式,不然就指控我們「搞台獨」。

  結果,我們的善意加多了,中共的敵意卻加深了。「雙贏」的想法不能發揮作用,迫使我們不得不採取「戒急用忍,行穩致遠」的因應方針。

  我曾向來訪的美國中國問題專家提到:「希望你們支持我們的『一個中國』政策」。這句話最重要的是,「我們的」一個中國政策,而不是「中國大陸的」一個中國政策。

  我們希望美國能了解並認同「我們的『一個中國』政策」,而不要陷入「中國大陸的『一個中國』政策」的框架,甚至推衍出台灣在「搞台獨」的錯誤訊息,來推動對台政策,否則將會造成嚴重的問題。

明確拒絕「一國兩制」

  我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國家統一委員會」的閉幕致詞中,曾明確表達此一立場。這段談話雖然篇幅稍長,但因具歷史意義,仍有必要在此引用:

  我們在此鄭重重申:中國要統一,但必須統一在既照顧全體中國人利益,又合乎世界潮流的民主、自由、均富的制度之下,而不應統一在經過實踐證明失敗的共產制度或所謂的﹁一國兩制﹂之下。

我們作此主張,是因為我們堅信:

  第一、共產制度或﹁一國兩制﹂的統一,不利於全中國的民主化,使大陸同胞享受民主生活的希望,更加遙不可及。

  第二、只有統一在民主制度之下,兩岸三地的聯合力量才能成為區域安定的助力。一個統一但專制、封閉的中國,必然會引起鄰國不安,改變亞洲均勢,威脅亞太地區的和平與穩定。

  第三、只有透過民主制度的全面施行,才能以法治化的機制及透明化的政治運作過程,增進兩岸互信,並確保雙方切實遵守協議,共締雙贏新局。

  在此,我們要再一次堅定拒絕所謂「一國兩制」的構想。「一國兩制」的本質具有曖昧性,因為看似平等的兩制,實際上一為中央、一為地方,並不平等;也具有矛盾性,因為假定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可以共存;更缺乏民主性,因為其權力安排是由上而下,而非由下而上,與我們追求的民主統一目標背道而馳。

對大陸的六項主張

  因此,我再提出我們所應追求的目標:

  我們進一步主張:

  第一、雖然未來的中國只有一個,但現在的中國是﹁一個分治的中國﹂。中華民國於一九一二年即已成立,一九四九年之後,雖然播遷台灣,但中共政權的管轄權從未及於台灣。台海兩岸分由兩個不同的政治實體統治,是一個不容否定的客觀事實。

  第二、中國的再統一應該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不設時間表,視大陸地區的民主化與兩岸關係的發展,決定﹁和平統一﹂的進程。

  第三、在統一前,中華民國在台灣的人民應該擁有充分自衛的權利。這是二千一百八十萬人民與生俱來的權利,也是維護台灣地區民主化成果,促進大陸民主化的必要力量。

  第四、在統一前,中華民國在台灣的人民基於生存、發展的需要,應該像五○年代、六○年代一樣,充分享有參與國際活動的權利,讓兩岸人民有平等的機會,為國際社會貢獻心力。

  第五、海峽兩岸應擴大交流,增進兩地繁榮,並以合作取代對立,以互惠化解敵意,為將來的和平統一奠定有利基礎。

  第六、海峽兩岸應以彼此對等、相互尊重為原則,充分溝通,求同化異,在分治中國的現實基礎上,協商並簽署兩岸和平協定,結束敵對狀態,以促進兩岸和諧,維護亞太安定。

「台灣經驗」的真正意義

  我一再強調「台灣經驗」和台灣發展成就的重要性,並不是因為台灣自古以來就是自由民主的國家。而是因為台灣在戰後的半個世紀以來,逐漸發展成今天政治民主、經濟繁榮、社會開放的局面,這才是「台灣經驗」的意義之所在。

  中華民國播遷到台灣的時候,台灣並不富裕,也不算安定,而政治型態也可以說是威權體制。不僅有所謂的「白色恐怖」,還曾發生外省人鎮壓本省人的情事。

  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台灣經濟迅速起飛,社會環境日益穩定,而政治民主化也逐步落實,使總統直接選舉等民主理想一一實現。

  中華民國在台灣地區的經濟、社會、政治的發展,累積了豐碩的成果。這段由台灣同胞所締造的發展經驗,對中國大陸而言,應該比任何外國的經驗,更具有參考的價值。

  我在第一章曾提到,雖然中國傳統的文化與社會制度,阻礙了歷史的進步,但如果我們回溯到封建制度出現之前的時代,中國人其實也具有濃厚的「民本」思想。因此,我們相信,中國人可以在實現經濟繁榮的基礎上,闊步邁向民主化的道路。這一點,在台灣的發展經驗上已經得到充分的證明了。

  大陸同胞對於台灣的這種經驗,或許還沒有很清楚的認識。但我想提醒中共當局的是,大陸現在所走的方向,本質上有著很深的矛盾,如果能仔細觀察台灣發展的經驗,應該就會發覺問題之所在。

  所謂的「台灣經驗」,也就是「台灣典範」,不僅是台灣發展的成就,也應該是所有中國人所共享的資產,並為將來的統一指出了明確的方向。這就是「台灣經驗」的真正意涵,也是我們一貫堅持的主張。

  因此,我們對中共當局以霸權心態強加於我們的「一個中國」論調,完全不能苟同,但對其在部分地區嘗試推展基層民主的作法,則樂觀其成。

  同時,我們深切期盼中共當局能以更積極的政治改革,擴大民主化的廣度與深度,釋放大陸同胞更大更多的智慧與能量,建設多元開放的現代化社會。

「寧靜革命」的本質

  當然,與台灣相比,大陸方面的問題,既廣且深,自不待言。就如我一再提到的,我們在變革前所面臨問題的多樣性、複雜性及深刻性,遠不及大陸今天的困境。

  但是,正因為問題愈複雜、愈深刻,決策錯誤的後果,也將更加嚴重。錯誤的決策不但會讓內部社會陷於混亂,也可能讓鄰近亞洲國家面臨被捲入風暴的危險。

  回顧台灣的改革過程,今天台灣能有如此輝煌的成就,要歸功於歷任政府的遠見與規劃能力。當時如果錯估情勢,走上錯誤的方向,不僅無法應付當時所面臨的問題,也無法奠定現在的施政基礎。同時,也要感謝全民一致的體認與支持,才能讓政府政策持續推動,順利完成結構性的變革。

  台灣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已經「脫胎換骨」。從身處威權體制下的無能為力,蛻變為民主制度下的活力充沛。但是,這是花了半個世紀的時間,經歷各個階段的變化才達成的。不是今天突然想到,明天就能立即實現;也不是經由暴力革命,迅速產生的變革。

  現在回顧台灣所經歷的轉型過程,雖然極具革命性,但卻是在維持經濟成長與社會安定的基礎上逐步達成的。我們在過去十多年間完成的結構性變遷,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寧靜革命」。

  這場革命的起始,大致是沿著四個方向前進。一是政治民主化,二是外交務實化,三是開展兩岸關係,四是經濟升級。

  在「寧靜革命」的四大課題中,有三項對當時的我們而言是全新的經驗,那就是:民主化、務實外交與兩岸關係。過去台灣將經濟發展列為最重要的課題。認為只要達成經濟的繁榮成長,國家的發展就不會有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這樣的想法並沒有錯。但是,面對國際環境的急遽變化,和大陸發展的高度不確定,我們內部的改革和對外政策的修正,就愈發顯得重要。

  也許下一世代所面對的課題,就在於如何因應這三項問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將我們這一世代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以及處理的經驗,儘量詳細的記錄下來。因為這不僅對台灣,也對全中國的未來具有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