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家所扮演的角色
我從一個農經學者,走上從政之路,歷任政務委員、台北市長、台灣省主席、副總統,以至受國民付託,擔任總統,在政府部門服務了很長的時間。倘若我說自己「不是政治家」,一定有許多人會感到驚訝,甚至有人會認為我是在開玩笑。事實上,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有幾個意涵的:
第一、以中國傳統文化對「政治」的定義,來看我任公職的經驗,絕對稱不上是政治家。就中國傳統文化而言,「政治」之意義無他,乃「管理眾人之事」。換句話說:「如何統治人民」是中國「政治」的目的。而政治家的任務,則是駕馭百姓、管理眾人之事。
今天,我們雖然還可以將此「政治」之定義,套用於中國大陸,但在台灣,這種政治型態已走入歷史。因此,如果「管理人民」才算是「政治」的話,我根本不是「政治家」。
第二、在一般人的想法中,政治不免潛藏諸多權力抗衡,交錯著複雜的鬥爭手段。就這一點而言,我也不能算是政治家。
多年以來,我為台灣發展所做的一切,絕非玩弄政治手段,而是基於身為台灣人的使命感,真正想要為自己的同胞做些什麼。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經常思考,自己能為台灣做些什麼?應該為台灣做些什麼?只要擬定了一個「工作」目標,立即戮力以赴,積極推動體現。
而今天的台灣,需要的是安定與繁榮。絕不是激烈的鬥爭與傾軋。
一九八八年,蔣故總統經國先生辭世,我繼任第七任總統時,說過一句話就是「同心同德,團結一致」。以「政治人」的身分而言,我算是一個新人。新人所能說的,就只有:「各位,讓我們一起來打拼吧!」而已。
在競選第八任總統時,我提出「開創中華民族的新時代」,作為當時選舉的主題。顯而易見的,主軸既不是「台灣」,也不是「人民」,而仍舊是「中華民族」。
直到一九九六年,競選第九任總統時,我才提出「主權在民」的主張。我在競選活動中強調,要「傾聽人民的聲音,貫徹民主改革,開創主權在民的新時代」,並且進一步主張「經營大台灣,建立新中原」。
我向選民保證:「民之所欲,長在我心」,對於全國同胞的需求,我有充分的領會,也一定會全力以赴,達成國民的付託。我認為,唯有傾聽民眾心聲、務實力行的人,才是真正的政治家。
兩個國家主義的存在
一九九五年八月,我接受中國國民黨的提名,決定參加中華民國第九任總統選舉。我在決定參選的聲明中,首度強調「台灣」的意識,認為台灣人民必須真正擁有主權,才能充分發揮自由意志,開創自己的未來。
我在聲明中提到:
作為國家的領導者,登輝衷心服膺的是主權在民的思想,這也是總理孫中山先生一生從事國民革命的中心信仰。坦率的說,目前我們社會人人都有強烈的主權在民的想法,都有自己是國家主人的自覺和志氣,但是在生命共同體的體認上顯然還有不足。這主要是我們真正落實民主政治的時間比較短,制度化還沒有來得及趕上民主化的發展。因此,不必諱言,我們社會確實存在著若干認同的問題,影響了生命共同體的凝聚,有待大家進一步相互理解,以智慧、寬容和同胞愛來面對。
同時,我也特別提到:
大家都知道,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除了最早期的原住民同胞,大多是歷代從中國大陸遷移而來。而來台的先後雖然有別,但生於斯,長於斯,這塊土地早已灌溉著幾代人共同的汗水和心血,才有今天的枝繁葉茂,欣欣向榮,熔鑄成血肉相連的生命依存關係。詮釋誰是台灣人,以移民時間來推斷,是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只要認同台灣、疼惜台灣,願為台灣努力奮鬥,就是台灣人。我們應該提倡這種「新台灣人」觀。而懷抱民族情感,崇尚中華文化,不忘記中國統一的理想,就是中國人。
有位政治學者分析了我的演說之後指出:「台灣存在有兩個國家主義(nationalism)」。一個是以台灣這個區域為基礎的「大台灣」國家主義;一個是以「中國文化」為背景的文化國家主義。
在台灣建立的「新中原」
然而,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問題,並非爭辯這兩種國家主義孰是正統,而是如何建立強固的「台灣認同(Taiwan Identity)」。
因此,我在一九九五年特別提出「經營大台灣,建立新中原」的主張:
在多元文化長期而充分的輻輳整合下,使台灣在整個中國文明的總體發展趨勢中,躍居為最先進的新生力量,成為中國文化的「新中原」。今天,正是我們走出歷史悲情,攜手同心,徹底融合族群,凝聚全民共識,為「經營大台灣,建立新中原」而開啟新機運的空前良機。
這裡所謂的「新中原」,是指多元文化重新融合,綻放新文明之地。其中,和政治攸關的,應屬民主文化。這是居住在台灣的全體人民,以「我們都是台灣人」的認同為基礎,共同參與、營造出來的成果。
不可諱言,目前台灣島內存有本省人、外省人與原住民等不同族群,使認同備增困難。但也正因為如此,而使台灣可以融合不同歷史背景的族群文化,形成一個和大陸完全不同的新族群。這才是「大台灣」與「新中原」的意義所在。
具體而言,此一國家發展藍圖應有幾個方向:
第一、經營一個民主而有效率的台灣;第二、經營一個產業發達、科技進步的台灣;第三、經營一個有家園生活之樂的台灣。
換言之,是以政治、經濟和社會建設為主軸,並落實政府改造、司法改革以及教育改革等施政工程,營造國家發展的宏大格局。
作為台灣政治家的條件
要完成上述種種改革,台灣的政治家究竟應具備何種條件呢?
關於未來的總統,我曾經提過,必須是一位「愛台灣,肯為台灣犧牲奮鬥的人」。而在邁向「新中原」的長程發展過程中,台灣所需要的,又是什麼樣的政治家呢?
在這裡,我要以孫中山先生的「天下為公」來作說明。「天下為公」的意義是,政治是眾人之事,不是少數特定人的專利。因此,政治家也不得有私心。
更進一步來說,所謂的「無私」,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能去除私心。也就是說,在作一項決策的時候,必須先摒棄自我,而有「如果是別人,會不會採取更好的方法?結果會如何?」的想法。
決策時,若能秉持此一態度,一方面會冷靜思考,另一方面也會真正為人民著想,並認真思考個人與社會的關係,作出具有使命感的決定。
話雖如此,但「知易行難」。在現實的社會中,要真正身體力行,實踐無私理想,著實困難。我們的一切思考活動,一般而言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因此,要摒棄自我來作決策,即使是高風亮節的人,恐怕都很難辦到。
而「視民如親」,也非易事。更何況政治家不僅要將人民視同家人,善加關懷,還必須掌握人民的需要,達成人民的心願。因此更是難上加難。
「天下為公」,和基督教所強調的「愛」,可以說是相同的理念。站在對方的立場,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並努力去實現對方的願望,唯有如此,方能親近《聖經》中所彰顯的「神愛」。
身為虔誠的基督徒,我經常會引用《聖經》的訓示。而我最常引用的一節,就是﹤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的「愛」: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唯有「愛」,才能設身處地為人民著想,不求私利地去完成使命。對我而言,這就是「政治」的真諦。
選擇迂迴務實的道路
在《哥林多前書》中有一句話,愛是「凡事包容,凡事忍耐」。就我個人的親身體會,政治更是需要包容和忍耐的藝術。
政治家經常會囿於現實的壓力,希望迅速作出決策,達成立即的效果。特別是在民主政治體制之下,民眾往往只問成果,因此政治家希望收到立竿見影成效的作法,也是無可厚非。然而,這樣的決策,卻有將國家導入歧途的危險。
要作出最週全的決策,政治家在面對問題時,絕不能只作直線的思考。政治問題絕無捷徑。思考問題的解決方法,不能只想找出最迅速便捷的途徑。而必須考量各種因素,作最妥善的處理。因此,通往目的地最佳之途徑,不見得是直線,有時稍作迂迴,反而更容易解決問題。
迂迴行進,避免直接迎擊,不但是處理政治問題的重要方法,也是思考經濟及社會問題的必要原則。許多時候,直接正面出擊,花的時間反而更長,甚至無法達到目的。
例如開車出門,選擇道路時,就經常會碰到類此狀況。有人嫌走高速公路要繞遠路,站站收費又很麻煩,所以改走筆直的不收費道路,結果反而陷入車陣當中,動彈不得。而另一方面,高速公路雖然要繞遠路,又得停下繳費,卻可以比不收費道路快好幾倍的時間到達目的地。
我將之稱為「付費高速道路原理」(turnpike theory)。許多政治行為,也都可以適用此一理論。尤其是,目標愈大,愈需要有迂迴策略。直線作法往往帶來反效果,不可不慎。
例如,要達成國家經濟發展的目的,最便捷的作法就是引進大量外資和外國企業。但是,如果我們回顧,一九九七年七月以降,泰銖暴跌所衍生的亞洲金融風暴,不難發現,這些國家經濟的崩潰,都是快速引進大量外資,營造經濟高度成長的假象之後,所產生的疲憊蕭條。
規模越大的問題,就越需要作迂迴考量。目前許多發展中國家都以經濟成長為最重要目標。但經濟成長須循序漸進,厚植根基。倘若只有資金的移動,繁榮難以為繼,何能侈言成長,更無法嘉惠百姓。而有些發展中國家,為了發展工業,荒廢過去賴以生存的農業,也絕無法奠定工業的基礎。
經濟發展須有宏觀遠大的眼光。首先要從提高農業生產力著手。在此一基礎上循序推動工業化,並爭取先進技術,累積資本,強化金融力量。如此,終必達成真正的發展目標。
政治不能只顧選票
以台灣的發展經驗來看,農業改革問題堪稱此一「迂迴策略」的最佳事例。當年,台灣面臨提高農業生產力的問題,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將資本直接投入生產力低的農地,即可達成提高生產力的目的。
於是,當時有許多人極力主張,放寬農地買賣的限制,讓自耕農、非自耕農、甚至企業均可自由買賣農地。企業參與農業發展,從事合理的農業經營,土地的生產力自然可以提高,似乎言之成理。而對農民來說,在從專業化逐漸朝副業化轉型的過程中,若能多賺一些錢,即使拋售農地也無妨。
但是,如果在沒有任何輔助措施的情況下,任憑農地自由買賣,則農地必將淪為投機(speculation)的對象。如此一來,農地將不再為農業所用,而將變更為生產價值較高的工業用地和住宅用地,導致地價暴漲。農民失去農地的結果,是失業人口的增加與社會問題的惡化。
因此,輕易將農地買賣自由化,不但無法提高農業生產力,反而降低了台灣的經濟成長力。農地買賣非有限制不可。不過,以農業為中心的社會和產業結構,也不能永遠固守不變。隨著時代的進步,農業人口必然會逐漸減少,事實上也必須如此,台灣才有發展的希望。
面對農業發展的兩難困局,我在台灣省主席任內,除了規範自由化的發展之外,也積極培育「核心農家」,作為發展高生產力農業的主力軍。當時,我提出「八萬農業大軍」的主張,計畫培養八萬戶的「核心農家」,將其子弟送往農業專科學校,學習最新的農業技術,擘劃台灣未來的農業藍圖。
今天,這些「核心農家」第二代子弟們都學有專長,對提高農業生產力,有很大的貢獻。在這些農家子弟有能力鞏固農業發展之後,就可以放寬農地使用,讓他們籌組農業公司,以便進行大規模的企業經營。由於此一政策的成功,台灣已經發展為擁有最先進技術的工業國家,農業人口獲得合理精簡,社會也無失業問題的顧慮。
假若當時未採取此一迂迴路徑,一味開放農地自由買賣,台灣或許未能締造今天的發展成果。未來,無論是在政治方面或經濟方面,都不能忽視此一「付費高速道路原理」的重要性。尤其政治愈是民主化,「迂迴之道」就愈形重要。
在民主化的國家,政治家所揭櫫的政策,與爭取選票有著密切的關係。然而,就長期來看,有些政策雖然確有其必要,但宣示之後,卻未必能獲得選民的支持。這是民主社會常見的現象。要防範此種情況的發生,政治家們或許有必要加強公共政策的公開討論,藉由媒體,讓民眾了解:「政策雖無立竿見影之效,但盱衡台灣未來,實屬必要」。相信民眾必會權衡利弊得失,不圖近利,共謀長遠發展。
民主政治並非驕縱人民
我這麼說,一定有人會反駁:「相信民眾的判斷力,將爭議問題交給民眾討論,取得民眾支持,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天真。民眾早已被民主制度給寵壞了,必定只圖眼前的近利。」
我承認會有此可能。從歷史的層面觀之,民主政治確實有其負面作用。然而,民眾被民主制度寵壞了的說法,恕我無法完全茍同。
一個民主制度快速發展的社會,政治必然存在迎合大眾之所好的危險性。但此一問題,我認為只有靠時間才能解決。民主制度本身,就是以上述的「迂迴之道」來運作。這一點,和以直線疾行的方式達成政治目的的獨裁體制有所不同。而「迂迴之道」,亦是使民主制度愈臻圓熟的最大利器。
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一書中說,自由經濟和民主制度的結合將消弭一切意識型態的衝突與矛盾,使歷史發展步入最後階段。此一看法,我也無法贊同。因為,單靠自由民主制度的施行,並不能達到理想的境界。
拿美國來說,自建國以來,一直都高倡自由民主主義,成為許多國家發展的標竿。然而,其國內仍有許多問題尚待解決,諸如:貧富差距加大、資本主義過度膨脹、經濟控制政治,以及種族問題遲遲未能解決等等。
自由民主制度的運作,原本就無法立即解決問題。儘管問題發生時,民眾都會要求立即回應、改善,但為求周延,並顧及整體的利益,也只能走「迂迴之道」,循序漸進。倘若過度勉強,終必產生弊端。
台灣的自由民主制度才剛起步,更無所謂「歷史終結」的問題。橫亙在我們面前的諸多問題,應該循「迂迴之道」,不疾不徐,逐一徹底解決。
自由民主的「地殼變動」
對於現今自由民主國家的處境,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加以探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萊斯特.佘羅(Lester C. Thurow)教授所著《資本主義的未來》一書中指出,目前世界正面臨五種「地殼變動」:
第一、舊蘇聯及東歐共產政權的瓦解,全盤改寫了世界政治板塊,而使資本主義大幅擴展版圖。
第二、電腦以及通訊技術的發達,使智慧型產業躍居主流,也因而帶動政治及經濟組織型態的變革。
第三、全球人口暴增,遷移頻繁,而先進國家也快速邁向高齡化。
第四、經濟急遽全球化,導致市場和國家、經濟和國家的關係愈形複雜和不穩定。
第五、舊蘇聯瓦解以後,儘管美國被視為世界唯一的超強(super power),然其昔日的絕對優勢力量也正日漸消褪。
資本主義市場的擴大、資訊化、人口移動、全球化以及美國地位轉變等「地殼變動」,彼此互有關聯,也對所有國家與個人,帶來深遠的影響。
此一巨大洪流,沛然莫之能禦,凡民主世界的成員,都無法置身其外。龐大資本主義市場的資訊化,將是民主社會發展的關鍵力量;而在急遽全球化的世界裡,因資本和人員的自由移動,不僅對社會保障制度造成衝擊,也使勞力供給呈現不穩定現象。
面對波濤洶湧的世界潮流,應如何擬定政策?似乎尚無明確的答案。同時,由於變化過度快速,也很難判斷何時是採行某些政策的最好時機。
自由民主所曾遭遇的挑戰
在經濟上尊重自由市場,在政治上採行民主制度的自由民主主義,並非首度面臨挑戰。發跡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俄國共產主義,即否定自由市場和民主制度,實行計畫經濟和無產階級專政。
而法西斯主義和納粹則趁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混亂局面,相繼成立,藉由經濟控制和鼓動群眾投票,實施獨裁,與自由民主主義大唱反調。
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勢力的消褪,是否解除了自由民主主義所面臨的挑戰?其實不然,只要自由經濟市場潛在的破壞力,以及民主主義政治機能不全的情況存在,這兩種反動思想仍可能死灰復燃,再度威脅自由民主主義。
然而,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對自由民主主義的威脅,具體可見,其主張也明瞭易懂。但是,佘羅所謂的「地殼變動」,卻可能給自由民主主義帶來更大的挑戰,而且規模更為宏大,甚至可能造成資本主義與民主主義思想的對立。就此而言,「地殼變動」的影響,或許遠較共產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為烈。
佘羅指出:
對於權力分配的問題,民主主義和資本主義有著截然不同的理念。民主主義基本上認為「一人一票」,政治權力應完全公平分配;相反的,資本主義則以自由競爭為本,認為適者應該將敗者逐出市場,使其在經濟上完全被消滅。這種「適者生存」和購買力的不平等,才是資本主義市場效率的基礎。
當然,或許有人認為這只是一種極端的看法,但不容否認的,自由民主社會確實潛藏有佘羅所強調的危險性。
面對「地殼變動」的挑戰,各國政治家必須衡量本國的環境,勾勒出國家未來的發展。台灣自不例外。
「地殼變動」中的台灣
一面傾聽人民的聲音,一面營造寬廣的活動空間,讓人民可以充分發揮自由意志,是我們目前的努力方向。而其中的施政重點,則是加強法治。也就是說,儘管以民主主義的自由競爭為基礎,但仍須有遊戲規則可循。倘若放任自由競爭,將有流於失序混亂的危險。
問題是,美國和日本等先進國家,經過多年實踐所逐漸完備的諸多制度,台灣卻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全面推動。台灣在發生「二.二八事件」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五月,開始施行「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宣佈國家進入動員戡亂時期。
一九四九年更實施「戒嚴法」,一直到一九八七年七月才予以解除。而「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則到一九九一年五月,才予以廢止。至此,台灣才回歸正常憲政發展。
環顧世界,即便是美國和其他先進國家,都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而台灣擁有如此特殊的背景因素,問題更是複雜。譬如,台灣的民主政治愈加落實,則社會福利問題也將愈形重要。為了強化對國民的保障,我們在一九九七年,透過法律修訂,實施國民醫療保險制度。目前已有百分之九十六點零八的國民加入此一健保體系。
過去,由於醫療費用過高,許多家庭無力負擔,即使是老人或小孩生病,也不能送醫診治。但在全民健康保險實施之後,這些問題已獲得改善,大部分的國民都能得到充分的醫療照顧。
此一制度的完備與落實,曾參考許多先進國家的經驗,也審慎衡酌國家的實際需要。雖然台灣暫時無須引進有如瑞典般高水準的醫療保險制度,但我們仍反覆思索,創造出一種台灣能力足以負擔,而且又可以順應整體社會需要的制度來。
為了體現社會公義,也有必要採取某些救濟措施。例如,有些原住民失去工作,無力繳交保險費,政府也會代為繳納保險金,絕不會置之不理。
隨著社會的發展,許多社會保障的問題也會隨之產生。例如,一些經營情況向來良好的企業,突然營運失調,歇業倒閉,員工領不到退職金,生活隨即陷入困境。對於這類情形,政府亦須有一套完善的補救制度。
孫中山先生在《三民主義》中所講的「民生」,指的就是「人民福祉」。政府一向也都很重視「民生」理念的落實。因此,我向國民保證,政府面對這些問題,必定會作最妥善的處理。我一再強調:「我們現在的重要工作,是充分了解社會的各種問題,因此,有困難的人應該直接來向政府陳情,甚至起來遊行也無妨。」
台北市政的實驗
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一年間,擔任台北市長的經驗,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開始重視市民生活權利的確保,並將市民的意見反映到實際的政策上。當時,我對於如何經營市政,曾經下過一番功夫。岩波書店出版的《都市講座》等書,都逐一詳加研讀,據以對市政進行通盤的檢討。
所謂市民生活權利,即「市民生活社會化」。我認為,要造就一個現代化的都市,使生活繁榮,民生樂利,最重要的工作不在於提高個人的所得,而在於生活的社會化,使每一個市民都能享受現代化的生活。因此,市政建設除了物質建設之外,更重要的是精神文化的建設。
當時,我針對都市問題,進行縝密的調查,偕同市議會議員,密集出席各區里的集會,聽取居民的意見。市民所提出的各項問題和陳情事項,我也都帶回市府,和各局、處有關人員研商解決之道。
我之所以能夠獲得這些議員的協助,是因為我將他們的個人資料一一整理建檔,掌握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個性和嗜好。後來他們問我:「怎麼可以暗中調查人家的底細?」其實,這些資料的主要內容,只不過是「這個人是否喜歡喝酒,能喝多少酒」罷了。當然,資料中確實也還分析了每一個議員的主要票源、選民服務和其代表性。
擔任市長職務約三年半的期間,我清楚地掌握了市政的每一個細節。我不但走遍了台北市的大街小巷,還曾鑽到下水道去做實地調查。那一條道路有什麼問題,那一個地方有下水道的問題等等,我都瞭若指掌。
我認為,現代化市政計劃的推動,應秉持「都市經營」,而非「都市行政」的理念。
「都市行政」代表著一般舊的觀念,在中央劃一的規定下,依據法令處理事務,即所謂的「公事公辦」。對市民來說,「都市行政」是站在「管理老百姓」的立場,故市民視市政機關為「衙門」。而「都市經營」則係針對每一都市的特性,改革不好的,創造並建立新的、好的事務關係,以解決市政問題,是一種積極的市政觀念。
同時也站在為民服務的立場,盡力提供人民更好的服務。市政工作的推動,一定要從「都市行政」的觀念過渡到「都市經營」的觀念,才能達到提高效率、增進市民福祉的目的。
而優秀的「都市經營者」,更應具備「兩種精神」和「三種能力」。所謂「精神」,就是指「都市經營者」做事的理想、態度和方法,一要具有「實務家的作法」,就是有事馬上辦;二要具有「藝術家的作法」,就是樣樣工作必須追求完美的境界,也就是要有遠大的眼光與全盤考慮的周詳計畫。至於三種能力,一是「崇高的理想」,一是「規劃的能力」,一是「管理的能力」。唯有這「兩種精神」與「三種能力」的結合,才能彰顯「都市經營者」的績效。
因此,我特別著重員工的訓練,並成立了公務人員訓練中心,設計為期一週的課程,加強市府員工的電腦應用知識、工商經營觀念等,以提升服務能力,強化服務意願。同時,也配合組織和人事的調整,使員工工作安定,有合理的升遷機會。此外,我也首開風氣,拔擢女性出任主管,鼓勵優秀的女性投入市政工作。
在擔任臺北市長任內,我就是秉持著這種「都市經營」的理念,多方面考慮市民的需要,釐定市政建設的優先次序,規劃各種長程、短程目標,奠定市政的長遠發展基礎。
為了達成此一目標,我特別研擬了一個市政建設目標體系,作為施政計畫的依據。當時,我將臺北市政建設的長程主要目標設定為:維護市民生命財產安全、加強社會福利、以及提高市民生活品質等三大類,其下再細分為二十八項分目標。為了使市政計畫能紮根落實,我要求各單位針對各項目標,釐訂具體的服務指標,再配合此一指標,研擬各種中程計畫、措施、發展原則與策略,作為執行的依據。我認為,市政建設不但要解決市民最切身相關的問題,也要為將來的都市建設奠定良好的基礎。因此,除了推動實質建設之外,也要兼顧生活環境的保護,增進市民福祉,進而追求文化精神生活品質的提高。為了有效達成上述目標,我們採取的主要策略有:加強市政整體規劃、協調與執行,廣籌財源與預算合理有效分配,辦事觀念與方法的革新,擴大市民參與市政等。
當時,我從市民最切身相關的生命財產安全與社會福利問題著手,積極推動排水防洪工程建設、強化山坡地保育、管理化學物品、規範高樓消防安全、提高醫療水準、加強公害防治、提供社會救助、勞工福利與職業訓練。同時,也致力改善自來水供應、完備交通設施、舉辦教育及文化活動、設立電腦中心、推行工作簡化,讓臺北市民有更好的生活品質。
除了立即解決市民生活所需之外,我也全盤考慮臺北市的長遠發展,訂定多項長程的施政計畫,例如副都市中心,信義計畫的推動;興建翡翠水庫,擴增自來水供應量;增建市場,改善食品衛生;廣建國宅,訂定容積率,提高居住品質;興建焚化爐,解決垃圾問題;積極加強排水防洪設施;闢建第二期衛生下水道;消除污染,擴建里鄰公園,美化綠化市容;興建地下鐵,發展捷運系統;大量闢建道路停車場;推行都市更新,改善舊市區等。這些長期計畫的施行,在當年雖然引發很多不同意見的討論,但是,今天已經可以看出具體的成果。目前,台北市是全臺灣唯一沒有飲水與垃圾傾倒問題的都市,而交通建設和防洪設施也遠優於其他都市,這可以說都是當年市政計畫所奠定的基礎。
此外,我也認為,都市計畫的規劃也必須以基礎數據的掌握作基礎。例如:市民的平均所得有多少?生活水平如何?以及居住空間的大小等。若沒有準確掌握這些數據,則公車站牌的設置、瓦斯設備和增設學校等種種問題,便無從計劃。
事實上,當時我主要參考的是日本的都市計畫。美國則由於環境與台灣的差異過大,能借鏡之處並不多。我援引日本的經驗,依據上述的市政建設目標體系算出「市民生活最低標準指數(civil minimum index)」的指標,向議會說明施政的方針與預算分配的妥當性。
此一「市民生活最低標準指數」,是一種加權總和指數,以當年(ti)的預算支出及福祉效果,與基準年(to)相比,即可得出當年之福祉指數(Iot)。E0表示預算支出,W表示某一項目對市民生活的重要性,其數值則是由家計生活項目依比例計算而成的加權數。因此,我們就可以依據每一個施政項目所分配到的預算,算出市民的生活比前一年增加多少福祉。簡單地說,就是該年在某項施政目標所分配到的預算,能使市民生活增加多少福祉,都可以一目瞭然。
當時,議會對於此一「市民生活最低標準指數」也非常感興趣。但因我職務調動的關係,未能再繼續採用此一指數,作為市府與議會討論預算分配及施政檢討的依據。我想,這種方式,不但對議會具有說服力,同時,也有助於市民對市政的了解。
對美國政治理想主義的評估
面對複雜的國內問題,和劇烈變動的國際環境,台灣在金融和資訊產業上,訂出許多務實政策。而為因應佘羅教授所謂的「地殼變動」,台灣朝野更必須共同研擬對策。具體的對策,留待下一章討論,本節將簡述美國對我的政治哲學的影響。
毋庸置疑,美國不論在經濟發展、或是政治民主方面,都是目前最值得台灣效法的國家。美國社會是典型的移民社會。對於像我這樣來自國外的人來說,其舒適清爽的居住環境,令人欣喜。而一些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在美國也有廣闊的空間可以充分發揮能力,甚至成就大事業。這就是吸引全世界人們前往追逐「美國夢」的重要理由之一。
美國社會的這些特徵,也逐漸在台灣出現。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融匯不同的族群與文化;同時也能讓一些出身平凡的人,有開創自己事業、締造成功奇蹟的機會。這一點和美國很相似。企業成敗興衰,事屬平常,誰也不會加以指責。不若日本,一旦經營失敗,即頓失社會地位。
因此,就此方面而言,台灣應該多向美國社會學習,維持自由開放的特性,並保持充沛的活力。
此外,我們對美國的國內政治也必須有相當的了解,方能掌握國際政治發展的趨勢。季辛吉在《大外交》一書中指出,美國的外交政策經常是在保持權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中作調整。然而,我並不認為如此。美國的外交,經常左右大幅震盪,令人難以捉摸。
因為美國係採三權分立,行政部門和國會之間相互制衡,即使總統決定了某一政策方針,國會仍有可能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對政策產生很大的影響。
以目前美國的中國政策來說,行政部門當然是希望能早日有突破性的發展,因此會有一些權宜的策略。然而,國會為了捍衛美國的理想主義,總會以自由、民主和人權的角度,作出不同的主張。
正因如此,美國的中國政策,經常會在此兩極中搖擺不定,甚至常給人相互矛盾的印象。
惟美國政治的基礎,乃深植於理想主義。儘管總統有時會為了開創新局,而強力遂行自己的政策,但不需多時,理想主義必會再度興起,藉以牽制政府的現實主義。
我極讚賞美國的理想主義。因為,在矛盾充斥的移民社會中,理想主義絕對不可或缺。不同的種族與文化,摩擦在所難免,必須要有理想主義,才能迴避衝突,使國家的發展步上平順坦途。就此而言,我認為美國的政治實為台灣政治的最佳藍本。
日本應發揮的政治力量
日本曾經是台灣的啟蒙著。不僅是前述的都市計畫問題,其他如農業問題以及工業化等等,台灣大多師法日本。
但是,自一九八五年「G5普拉查高峰會議」以後,日幣快速升值,使日本在許多方面也逐漸迷失方向。特別是有關經濟問題的決策,拙劣的程度,廣受國際批評。我認為之所以如此的最大癥結,在於世襲制度的變本加厲。而這也是日本與美國、台灣的最大差異之所在。
此一問題,在探討日本社會問題時常被提出討論。而我則認為,是政界世襲所導致的弊害。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今天在日本國會中,大部分的國會議員都是政治世家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世襲接班人,沒有家世背景的年輕人想當國會議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事實上,在戰後有一段時期,日本社會也曾較為開放,為名不見經傳的人士留有闖蕩政界成功的餘地,為日本社會帶來新的活力。無論是在政治,或是經濟領域,戰後日本的發展,可以說是由這些無名新人所締造出來的成果。
日本已故知名作家司馬遼太郎曾經指出,假如我們追溯明治時代,當時政治舞台世代交替之大膽及規模之大,簡直會令人誤以為,「明治」是一個新誕生的國家。
至今,我最常閱讀的,仍是日本出版的圖書。事實上,日本是比美國更有深度的國家,不論是人文或科技,日本均有相當不凡的成就。未來最重要的課題,應該是如何將其深度發揮在政治領域上。
這個問題留待下面的篇章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