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統接受最新一期日本週刊新潮專訪全文

台灣海峽的兩岸關係就是國與國的關係

李登輝總統接受日本「週刊新潮」專訪時指出,台灣必須創造新的文化,這種文化有別於中國文化,可說是正直與誠實的文化,實行自由和平等以及重視人權的文化,一言以蔽之,是民主化的模範國家,以經濟原理來說,是徹底的民主化。

日本「週刊新潮」今天發行的最新一期刊登李總統在台北接受專欄作家櫻井良子的專訪內容,李總統表示期待日本能確立讓首相發揮領導力的制度,以有助於政治決斷,在面對二十一世紀快速變化的亞洲情勢時,更加積極參與。

「週刊新潮」以「李登輝總統對日本的期盼,台灣的自由可以維持嗎?」為標題刊登的專訪全文如下:

台灣的存在象徵了二十一世紀亞洲的動向。因為它是一面明鏡,正確反映出亞洲第一大國中共的思維及行動。

中共主張一個中國,視台灣為中國的一省,而毫不讓步,對於台灣李登輝總統主張台海關係為「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它是怎麼來看待呢。台灣是否能依台灣民眾的期望形式而繼續存在。這些與中共遵守國際法及尊重民主主義的程度是一體兩面的問題。

這些問題的解答將深深影響到亞洲全體的命運。對日本的影響無法預測,因為日本與中共之間存著釣魚台列島的問題,加以,中共近年開始主張對琉球有所有權。

鄧小平以後的中共已露出急於解決台灣問題的姿勢。1997年香港主權移轉,及1999年澳門主權移轉,接下來明顯地就是要將台灣確定為中國的一省。

1210日中()俄發表了共同聲明。其中,俄羅斯「明白表示不接受所謂台海兩岸關係為國家間關係的論調。」對此,中共表示,「車臣問題完全為俄羅斯聯邦的內政問題。」

兩國都拒絕他國干涉所謂的「內政問題」,因此一拍即合。此項聲明發表後,隔日,本人晉訪李登輝總統。在台北官邸三小時的晉訪中,總統首先談到中()俄共同聲明。

「中華民國是什麼?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什麼?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事。台灣海峽的兩岸關係就是國與國的關係。」

李總統的答復相當清楚。「本人於1991年修憲中,廢止了中華民國統治全中國的虛構,將台灣的統治範圍限定於台灣。並承認中共政府在大陸的統治權,終止『內戰』的狀態。1991年的宣示意義很清楚,兩岸關係就是國家間的關係,這是那個時候以來的事實。」

李總統如此闡述,並說明分離的是中共方面。

「以人與人的關係來比喻,台灣是父親,中共是兒子。父親變小了。統治範圍只有台灣、澎湖、金門及馬祖。這些事情恐怕許多人都不清楚。中共是以新的國家分離出去的,我們雖然沒有正式發表聲明,但承認其分離。」

李總統如此說,並指出「一個中國」的可能性。

「但是,這是將來的事,不是現在。屆時『中國』是指什麼,本人也無從知道。是文化的中國,抑是地理的中國呢?本人無法回答這一個問題。」

李總統的話語裡包含了許多意義。看看台灣的歷史,應該就能瞭解。京都大學教授中西輝政表示:

「1895年以來五十年間,台灣為日本所統治。這是十九世紀時日清戰爭的結果,不是侵略,而是依國際法予以合併統治。」

台灣的中學使用歷史教科書「認識台灣」明確指出,台灣戰略上的重要性,不是中國而是外國勢力發現的,在日清戰爭中打敗戰的滿清政府,由李鴻章將台灣第一次割讓予日本。

「五十年間台灣在日本統治之下,發展出不同於大陸政權的政治生態。一世紀以來,台灣與大陸的命運也有所不同。台灣很早就脫離中國大陸而單獨存在,這在法理上也是說得通。台灣獨自的存在,適用於國際法理。再就近代國際法理論來說,中共並無統治台灣的能力。」中西教授如此強調。

李總統表示「中共無必要聲明同意俄羅斯處理車臣問題及反對北約各國對處理科索伏夫問題之行動。台灣必須創造出新的文化,該是何種文化?應與中國文化有所區別,而是正直、誠實的文化,且是尊重人權、實施自由與平等的文化。總之台灣是民主化的模範國家,如由經濟原理言之,就是徹底民主化。」

李總統又加以補充「經由自由民主化洗禮,台灣的存在必須加以確定。中華民國是一個國家,但是說辭及時機之判斷皆不得有誤,若有差錯,將招致軍事攻擊及外力介入,必須使人民避開不幸之途,政治是需要忍耐及時間的等待。」

台灣目前面臨多方面的課題,對外有來自中共的威脅,對內也有大陸的議題。台灣外省人是指由大陸來台的第二代子孫。日本撤退後的台灣,由外省人執政,在這以前住在台灣的人們稱為「本省人」,李總統是本省人,在外省人政黨的國民黨擔任黨主席。

佇立在台北街頭,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微妙關係,由兩個地方觀察可予瞭解,一為紀念先總統蔣公所蓋的中正紀念堂,其面積廣大,具有威嚴,而另一處由該紀念堂可步行至的二二八事件紀念館,這裡是當初蔣介石政權鎮壓台灣人,約有三萬人被殺的紀念館。該兩處皆有攜家帶眷人群前往參觀,十分熱鬧。

關於1947年發生的二二八鎮壓事件,長年以來在台灣被視為禁忌,但事隔五十年後,於1997年解禁,終於真相大白。在二二八紀念館裡陳列犧牲者的相片及當時被子彈貫穿的衣服等。

1987年以來,一直採訪台灣消息的日本記者稱「蔣經國時代的台灣,無人談論政治,亦不得批評蔣家,人們明瞭何者為禁忌,是一個嚴守分寸的時代。由當時的角度來看,如今成立二二八紀念館,又可自由批評蔣家,實在是變化太大。」

在台北常駐的新聞媒體工作者早田健文亦說明「有些年長的本省人稱外省人是「中國的爪牙」但實際上外省人在台灣也已生根,大部份都對大陸懷有鄉愁,亦尊重台灣的主體性。除去部份急統派的外省人之外,無論本省人或外省人都有共識,不願現階段與大陸統一。」

在台灣的社會,外省人僅佔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十幾,卻握有相當實力,特別是在軍隊及傳播界方面。然而在李登輝時代,公佈外省人鎮壓本省人的詳細資料、急速進展的一連串民主化等,可以說是外省人「台灣化」所致。

所謂台灣化係重新認識台灣文化,李總統表示「以往台灣的孩童受的教育是中國四千年的歷史、記住歷代皇帝的名稱,以及從未去過的大陸地名,與其塞滿這些,不如傳授應該愛台灣鄉土的知識。

因此過去以外省人為主,重返大陸為前提而實施以中國為中心的教育,已改為以台灣為中心的教育制度。「認識台灣」這本新的歷史教科書,就是為其象徵。

台灣化尚有另一面,就是民主化。這可說是在中共威脅之下,為邁入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智慧。由外國的角度觀之,民主化的達成,可以說是值得維護台灣存在的價值,台灣是亞洲國家民主化的模範生,這也是擔保其繼續存在的一大力量。

當然僅以此種精神論並不能保證其可生存下來。更能具體保證台灣未來發展者首推經濟力量。

「幸好台灣經濟情況一直不錯,地震所受災害亦已復原,在工商業方面,尤其是台灣高科技產業亦擁有世界所不可缺少之技術」。

事實上,與電腦相關的硬體設備等,台灣擁有世界的百分之九十的佔有率。

日本最大出口對象為美國、其次為中國大陸,台灣僅以些微之差距緊接於後。日台貿易方面,日本是大幅出超,台灣亦支撐日本之經濟發展。

在工商業方面,台灣具充份競爭力,亦對世界經濟有所貢獻。李總統強調,競爭力顯著不足者乃是農業。尤其是中國大陸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包括關稅問題在內,預測與大陸之貿易應會更平順,台灣必須接受中共方面之廉價農產品,如何生產比大陸廉價農產品更好之產品,將是一大問題,由此看出李總統做為農業專家之一面。

另一重要之處乃是台灣之軍事力量。中共與俄羅斯於1210日之共同聲明中強烈反對台灣與日、美兩國合作參加TMD(戰略飛彈防禦系統)之研究。當我問及無論參加TMD或充實軍事力量,不都是保證台灣存在最重要之事時,李總統做如下微妙之回答:「此問題有其表面的說法,我不願談論,目前言之過早,但若講真話,則絕對是必要,在自由與民主主義之力量,比武力更能保衛台灣之思考下,為保衛台灣安全,仍不能怠忽軍事力量之充實」。

在公元2000年度台灣預算總額之大約四分之一,將充做軍事費用。據說台灣陸海空軍合計三十二萬人的軍隊能夠抵擋中共三百萬人軍隊數日之攻擊。但是杏林大學平松茂雄教授表示,如果認真評斷,則台灣之軍事力量「等於無」。

「美國之存在構成抑制力,若無美國,台灣則早就遭受攻擊,對中共而言,台灣僅是軍事及地勢學之價值。雖然有人認為因為台灣有經濟力量及技術,不會遭無端之破壞,但因地理位置之確保係最大之動機,停止破壞之要素並不高。台灣與琉球居於戰略之要衝,為縮短海運航線,兩者之間總要取一個,若能獲得兩處最好,這乃是中共之本意。在此目的之下,國際輿論沒有辦法阻止中共。」

平松教授認為大陸仍未攻擊台灣之理由乃是除美國之因素外,中()蘇之間曾存在國境紛爭問題,但蘇聯已瓦解,北邊國境安全,中共無後顧之憂,已是可對台灣出手狀態。中共介意日美防衛合作指針,要求將台灣排除於外,亦是其理由之一。

反過來說,日美兩國之存在對台灣之安全具有甚大作用。

平松教授指出:「李總統亦有意製造緊張關係,以逼迫日美表明態度之一面」。他認為,未來總有一天,日本政府會被迫表明態度。另中西教授預測,在五年至十年間,日本將瀕臨最大極限之狀態。

「後李登輝時代,中共一定會干擾台灣,這點必須覺悟。屆時釣魚台列島問題也有問題。1999年中共艦隊頻繁接近釣魚台列島,若持續下去,則中共行動必定會擴及釣魚台列島,如台灣發生紛爭,則必定超過北韓之震撼度,左右日本之動向,立即影響世界之局勢,屆時聯合國無法發揮功能,為避免此事態發生之方法,只有加強日美關係」。

該教授更強調,日本不應該忘記中國自蔣介石以來一直主張對琉球之領土主權。緊接釣魚台列島之後,琉球將陷入領土紛爭之危險。該教授警告此種事態以中共武力統一台灣之舉動為開端,並強調應將台灣問題視為日本問題之重要性。

李總統冷靜分析,1999年柯林頓總統訪問中國大陸,贊同中共所要求三不政策謂:

「尼克森訪問中國大陸時,美國承認中國所謂一個中國政策時,其一個中國之政策並不否認台灣之存在,但是柯林頓之一個中國政策,是中共所謂之一個中國政策。雖然美國逐漸邁向此種政策,但是國會表示反對,我認為美國是健全之國家,重要之友人」。

大國美國有時候會說出不負責任之外交政策。有時亦會厭煩國際問題,而採取保守之政策,應該讓美國瞭解亞洲和平安定與美國國家利益有密切之關係,維持美國之存在,對於面臨中共之巨大威脅、中共之巨大存在之日台雙方都是最重要之課題。

李總統在二十二歲之前一直是日本國籍。他愛看鈴木大拙、夏目漱石、阿部次郎、倉田百三等人的著作,也深受西田幾太郎、和□哲郎的影響。據說留學時,在京都大學已經讀遍馬克斯與恩格爾的著作,而現在看得最多的也是日文刊物。李總統對日本又有何種期待?

李總統很坦率地答道「日本還是准許修憲較好。日本1月間將成立憲法調查會,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建立一套制度可稍微加強總理的權力,使總理可發揮領導力。」

論及修憲,日本就有將焦點集中於「九條問題」的傾向。但是李總統注意到的卻是首相缺少領導力的問題,因而提出修憲的必要性。二十一世紀的亞洲情勢可能是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在變化,將來日本應更積極地參與,對此政治決斷是必要的。

台灣雖然是一個總人口二千二百萬的小國,而且被許多國際組織排阻在外,與許多國家也沒有邦交,但驚人的是,它卻進行廣泛的經濟、外交活動。領導力完全發揮與晉用所有人才,才使它的國力得以維持。日本與台灣不同,幾乎沒有任何不利條件,但令人難解的是,為何它無法更有自信地在國際社會,尤其是在亞洲發揮領導力。

柯林頓政權親「中共」,俄羅斯與中共接近,中共急於統一台灣。台灣在這三個大國牽動的情勢中,繼續以台灣人希望的形態存在,對日本而言,應具體地採取何種外交政策最有利呢?中西政策指出「在李登輝總統的時代,台灣解除戒嚴,大膽且快速地進行民主化。台

灣實施了亞洲最具模範性的民主主義,日本不妨支持它,應以獨自的形態存在下去。但是宣布台灣獨立的機會,卻是另外一個問題。宣布獨立的時機需要小心地衡量,掌握歷史分界點需要耐力與洞察力。現在日本還是將現實外交的因應方法與日本人的基本立場分開來考量。」

擁有十二億人口的中共,未來將很難與國內的少數民族繼續對立下去。長期來看,中共將捨中央集權,走向權力分散化的道路。因此,台灣問題危機是短期性、中期性的。

如何聰明地渡過這個過渡期,取決於能否確實地分析「中共」這個國家。如果對中共一直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的話,是掌握不到正確情況的。

1998年江澤民主席訪日時,中共就完全誤判了日本的想法。中共當時認為,對日本態度強硬為最上策,因此在各地要求對歷史謝罪,使得中()日關係冷淡化。這說明,靠攏討好中共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日本應正面對中共表達意思,今後也不要讓中共對日本的發言有任何誤解。